□ 陳澤民

父親今年84歲，身體很硬朗，只是有些老糊涂了，話很少，有些不認識人，以前醫學上的叫法就是“老年癡呆”。

父親是上門女婿。上門的男人多有一個困頓的少年時代，或家貧，或兄弟多……因而上門多是無奈之舉。到了新家后，迎面而來的是風雨中的泥濘人生，作為新家的頂梁柱，他的青壯年時期，正值家庭兄弟姐妹多，且常年處于半饑餓狀態的年代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父親、母親在他們家族中都是老大，兩邊的弟弟妹妹都非常尊重這位大哥。家里來客人了，有人總是逗他：“這是誰呀？”

“這是我兄弟。”

“這是我妹妹?！?/p>

當被問到認不認識我們兄弟時，父親只是笑笑，不說話。

母親說，他連你們都不記得了。

我不相信母親的話，也不覺得難堪。天下父親不可能不記得自己的兒子。即便卑賤如亂世的流民，頂著凌厲的北風，胡子眉毛上掛滿了冰霜，但他也會用單薄的衣服裹緊兒子，這是父親的本能。

很多入贅的男人都有一個洄游夢，將弟弟妹妹拉扯大后，搬回老家去。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，父親的這個愿望落空了。他時不時回老屋玩，只是糊涂后的這幾年，他已無法獨立回去。盡管中間只隔了一條河，但這條淺淺的小河已成天塹。

前幾天，老屋的堂弟辦喜事，我決定帶父親回老屋轉一轉。天氣很好，不冷不熱。下車后，一臉蒙圈的父親慢慢發現是回老屋了，他渾濁的眼珠現出些許光亮，一笑，老樹皮般的臉皺得更厲害了。

我和弟弟帶著父親在墩臺上轉，父親話很多。

“都變了呢！”

“做了好多屋！”

到了村里一家超市，老板是本家叔叔，看到父親很熱情，還給了父親一瓶水，問父親認識不認識他。

父親脫口而出：“你是我兄弟。”

父親運氣也挺好的，還碰到了他的發小，本家的英洲叔。

見到英洲叔，父親臉上更黑亮了，聲音比剛才大多了。看到英洲叔還是那樣清瘦，父親拍著他肩膀，調侃道：“把那些錢都留著干什么？”

我們帶著父親轉到了田埂上。遠方而來的風漫無目的地掠過這片田野。當年，父親和他相依為命的妹妹曾在這里捉過泥鰍，捕過蜻蜓，也一起看過舊時的日出日落。

走到一截路上，四周沒有人家，除了我們三人外，沒有其他人。父親拉開了與我們的距離。我們回頭欲扶他前行時，他眼睛中卻布滿怯意，突然擺手，不愿跟我們走了：“好好，今天就這樣了，你們明天再來玩?！?/p>

時間瞬間靜止。

很明顯，父親犯糊涂了，他把我們當外人了，他在委婉地驅趕我們。

當走到這一段沒有人煙的路上時，隱藏在父親血液中的自我保護雷達自動開啟，那些不堪的往事可能一一浮出。年輕時烈日下在城里賣西瓜被驅趕；當水利隊長時旱季看護水渠，被蠻霸的村民打傷了頭；做零工時，無良的東家稱墻砌歪了，拒付工錢……

父親應該把我們和這些人歸于一類了。

事實已經擺在了那里——父親真的不認識我們兄弟了。

但只在那幾秒鐘的時間，我便找到了答案。

父親還認識的人，都是以前對他總是笑臉相迎的人，這些笑臉在父親的瞳孔中存儲、疊加、拓印，直至成為永恒，“這些都是好人”。

而我們兄弟給父親的并不都是笑臉。

我們以為山河正好，日月還長；我們以為父子間嬉笑怒罵都是日常；我們以為一生堅韌的父親不需要笑臉。當我們明白過來時，一切都已走遠，我們只能看到斜陽下一個落寞的孤寂的背影。

這個男人，他將我們帶到這繽紛的人世，并奮力將我們托舉出無邊的冰河，當我們飛向人間煙雨時，卻也悄然地飛出了他的記憶。

從此，再也無法飛回。

落日下，故鄉的雪在我心中越落越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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